我们整个家族,跟我同辈的一共有六个女孩子。我是最小的那一个。某一年冬天 ,由于一个长辈过生日的缘故,我们难得聚在了一起。到了晚上,其他人都散去了,我们买了食材,相约到其中一个姐姐家去吃火锅。这是一段真正的姐妹时间。
记得那天晚上灯光昏暗,我们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,然而话题的最终归宿,总能落到婚姻的不幸上来。她们过得不幸福,然而什么都改变不了。人们总是习惯将这种无力改变的事情,归结为宿命。当时的我坐在她们之中,看着我曾经年轻美丽的姐姐们,身材开始发福,嘴角出现皱纹,眼神也失去了澄澈。这是一种让我感到恐惧的变化,虽然不露声色,却日日夜夜每分每秒持续进行着。
眼睁睁看着美丽的女人衰老下去,是一件残忍的事情。
但是我又能感觉到,她们注视着我,眼神重新变得温柔。
“我们的小妹,读过很多书,将来一定会过上很好的生活,她会是个幸福的人。”这是她们对我的祝福。彼此昏暗的灯光下,我也曾这样祝福着自己。然而,距离那一次聚会已经有几年光景,我并没有过上很好的生活。世界上也从来没有哪一个法条规定了,女孩子书读得多,就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,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。
在每个清冷的夜晚,我总能想起那一晚的情景,想起姐姐们当时的面庞。如果可以穿越回过去,我真的想问姐姐许多问题。
“姐姐,你惧怕衰老吗?为什么你总是一副酷酷的样子。”
“姐姐,女人应当依附于男人而活吗?”
“姐姐,为什么两个不相爱的人能结婚,生子,甘心平淡走完这一生?”
当时的姐姐没办法回答我,现在的她们仍然不能。
“过得折腾一点,不一定不幸福,就是太辛苦了。女孩子不管走哪条路,都是会辛苦的。”《七月与安生》里,当七月辞去工作,放弃爱人,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时,她的妈妈这样对她说。
这个世界对女孩子,是何等的残酷。我一直觉得,上天赐给这个世界最好的礼物,就是让女孩子降临。她们温柔美丽,她们沉默隐忍,她们最初的快乐像小白马般饱满,她们带着所有的期盼和喜悦向未来飞奔而去……你无法观察到一朵花怎样枯萎,波涛如何被引进呆滞的河道,灿烂的星火从哪一刻开始熄灭,女孩子天真无瑕的心,什么时候蒙了尘。曹雪芹是懂女人的,他说,女人都是水做的。然而,水能洗涤万物,唯独洗不干净自己。最纯洁的东西,总是最容易受到污染。《红楼梦》里的女孩子,个个都是那样的温柔美好,可怜可亲,最终的命运却都是风刀霜剑严相逼,污淖陷渠沟。
世界对于女孩子的要求,又是何其多。我们总得小心翼翼地走,四处张望,观察,却一刻也不能停下。每到一个年龄,就会有人好心提醒我们该做什么事。学习,工作,结婚,生子,仿佛有一张巨大的计划表,你得努力把自己塞进那个格子里,人们才会说,嗯,那是个懂事的好女孩。
多数人,终其一生,都在为这样一句评价而活。
我选择做律师的时候,有人告诉我,女律师的路会很难走。可是这世上,又有哪一条路是好走的呢?选择一个稳定到一眼可以看到头的职业,找一个老实稳重的男人共栖,相夫教子,侍奉公婆。这就是世俗对于一个女孩子最大的期待。
我听说过,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。第一次是他停止呼吸的时候,从生物学上来说,他死了。第二次是他下葬的时候,从社会上死了,从此世界里再也没有他的位置;第三次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忘记他的时候,那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死了,永远的死了,消失了。我总觉得,当一个女人选择走一条很容易的路的时候,她在那个时刻就死去了。不需要去谈奢侈的梦想,不用费心再去追求事业,她来过,又像从未出现过。这条路,真的有想象中那么好走吗?
安生一直在流浪,七月则扮演着好女孩的角色,人见人爱,安然活在世俗的期望里。当她终于厌倦了这一切,准备把安生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时,命运之神露出了诡谲的微笑。
她怀孕了,并且产后大出血,死在了27岁。
“好女孩上天堂,坏女孩走四方。”我在中学的时候读到这句话,当时不明所以,直到自己长大,脑海中再回想起这句话,感受已今非昔比。好女孩上天堂的时候,回望这个世界,是否会心有戚戚?然而,一想到我也是按照好女孩的模式被培养起来的,心里就异常害怕和绝望。我曾问妈妈,将来不结婚行不行?她说不行。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,你如果不嫁出去,我们到时候走的也不放心。可是嫁人是为了什么呢?为了生活安稳?为了受人照顾?为了繁衍后代?好像是,又好像不是。我一直也在想,这些是我需要穷尽一生去追求的东西么?你看看身边那么多人,即使风风光光结了婚,余生不也都是在凑合么?说到这里,女孩子嫁人到底是为了什么?
王小波在写《红拂夜奔》的时候,极尽荒诞夸张之能事,描述了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时代。那个时代里,有侠,有义,有为了一眼的心动连夜找李靖私奔的红拂,有杀入扶桑自立为王、深藏功与名的虬髯公。在杨府时,红拂是美艳动人的,在此后跟随李靖南征北战的岁月里,她依旧光彩照人;最后她成为一品夫人,看着李靖日渐衰老,死亡,她保持着难得的平静,以至于最后向皇上请求殉夫,具体缘由都说不出来。这样一位奇女子,在当时饱受着冷眼和谩骂,她因为私奔一事被人轻薄,讥讽,却从不生气,也不辩驳,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,在年少时与爱人私奔,是她一生之中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了吧。
好女孩七月上了天堂,坏女孩红拂走遍四方。
你说女孩子走哪一条路,会比较不辛苦?
七月的妈妈还说,“希望我的女儿,是个例外。”
世界上的路,有正确和错误之分,却从来不会有轻松或者辛苦之别。你的女儿,她的女儿,天底下所有母亲的女儿,从生下来那一天起,就踏上了一条注定辛苦的路。
所以放心吧,你的女儿不会是个例外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