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去一个幼儿园做讲座,讲完以后正准备离开,园里一位老师拦住了我,问可不可以向我请教一个问题。
这位老师看上去年龄很小,大概二十一、二岁的样子,稚气未脱。
我说,你说吧。
她就跟我讲了,是她个人的私事,关于医疗纠纷的。
她的父亲,在北京一所医院做心脏手术,术后过敏,转重症监护,躺了十几天,开始感染,感染没几天,人就走了。
她说,她父亲对很多种东西过敏,他们家属已经提前告知了她父亲的过敏源,医生术前也全员提示过这位患者的特殊体质,让大家务必小心。
然而悲剧还是发生了。
我问她,术前过敏测试做了吗?她说,医生只做了一项。
我问她,医疗事故鉴定做了吗?她说,还没有。
我问她有什么想法。她说,还是觉得医院有问题,想讨个说法。这个医院在北京也算个大医院,但是医生篡改病历,还收红包。她父亲没了以后,收红包的医生又把红包给退回来了。她不知道在手术过程医生到底有没有尽职尽责,父亲的死亡结果到底能不能避免。
我说,既然有这么多问题,就去法院起诉吧,医疗事故举证责任倒置,看看医院怎么说。
在交谈的过程中,她的眼睛里一直泛着泪光,我觉得她在努力地保持平静,但是在说到“父亲”“没了”这样的字眼的时候,她还是忍不住要流出眼泪。
我说我给你留个电话吧,法律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。
她点点头,我拍了拍她的肩膀。
走在回来的路上,我的心里颇不平静。不知道为什么,虽然是别人的事,但是我觉得心情很沉重。看着小小的一个女孩子,努力憋着眼泪不哭出来的时候,有一瞬间我也红了眼眶。
换做是我呢,如果是我的父亲遭遇了这样的事,我会怎么做?
前段时间我的母亲生病住院,我有过担心,但也只是担心母亲的身体状况,根本没想过会有“死亡”这回事。或者说,在我的潜意识里,我的父母会陪我到永远的,不会以任何方式离开我。
然而,我认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,就这样在这个女孩身上发生了。她的父亲,顶多四十多岁吧,当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,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天。手术做完,住院一段时间,人就回来了,会比以前更健康,也更长寿。
手术顺利进行着,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。突然间就出现过敏反应了,身体大片起斑,没人能控制。
医院的墙壁聆听了比教堂更多的祷告。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,人间最极致的悲欢离合,最艰难的选择,随时都在上演。
人类很神奇,在情感上会达到一种共鸣。两个人面对着面,哈欠会传染,情绪也会传染。如果是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故事,或者听别人转述此事,可能第一反应会是“属于正常的医疗风险吧,特殊体质,家属应该有这个准备”,云淡风轻。但是当家属忍着眼泪与痛苦对我讲的时候,感受又不一样了。
我们一直担心灾难会降临在自己头上,事实上,这样的灾难的每天都在发生。以前目睹过一个车祸,大水泥车拐弯的时候,因为距离太近,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刮倒了,但是大车没发现,继续开,虽然速度很慢,但是人没有及时站起来,大车的大轮子从人的头上压了过去,那个男人当场就死了,脑袋被压扁了,没怎么出血,地上是白花花的脑浆。后来法医过来,把他的脑袋用镊子夹起来,放到一个蓝色的袋子里,把没有头的尸体也装进一个蓝色的袋子里,拉走了。
当时我对这位死者并没有多大的同情,我满脑子想的是,天哪,这个消息家里人怎么接受?这样的遗体,没有脑袋,家里人怎么接受?这个人如果是我的亲人,我怎么接受?当时我全想这些了。
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,或许很远,或许很近,谁都没办法看到自己的生命进度条。人死了,成为一件事,我们再谈论这个人的时候,就是在谈论一件事,而不是这个人了。人对于死者未必不能释怀,人不能释怀的,往往是自己的感情。想一想,在回忆某位故去的亲人之时,你一定是在回忆他们之间共同经历的事,他曾对你说过什么话,为你做过什么,你又为他做过什么。你几乎不会去回忆你不在场的时候,在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事情。这个时候,你其实回忆的还是跟他在一起的你,你觉得难过的,是那样的感情永久归于消失了。朋友之间的感情,可能会有其他类似的替代,亲人不行,爷爷奶奶,爸爸妈妈,兄弟姐妹,都是不可替代的,只有一个。所以亲人去世的悲痛,比亲密朋友的去世,仍要深刻许多。
其实这样想一想,死亡也没那么可怕了。
我总是很容易把别人的故事代入到自己身上,导致我有非常强的忧患意识,也很容易感觉到幸福。每天早上我醒来,睁眼看着这个世界,没有任何变化,我就会由衷感觉到幸福,是非常具体的那种幸福。灾难没有发生在我身上,也没有发生在我的家人、朋友身上,我所处的城市依旧安全,我们的社会依旧和平。我只需要吃有营养的饭,喝足够的水,遵守交通规则,努力工作,过充实的生活就可以了,真的,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。
你我所拥有的,都是侥幸啊。